林清玄的作品

互联网 2024-04-01 阅读

林清玄的作品《晴窗一扇》

  台湾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,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。

 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,有一次登山的时候,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;数十年之后,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,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了几十年的丈夫。这位埋在冰天雪地里的青年,还保持着他年轻时代的容颜,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,已经是两鬓飞霜年华老去了。

 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,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,它是那么简短,那么有力地说出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,确定是渺小的,有许多机缘巧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相遇在冰河的夫妻。

  许多年前,有一部电影叫《失去的地平线》,那里是没有时空的,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。一天,一位青年在登山时迷途了,闯入了失去的地平线,并且在那里爱上一位美丽的少女;少女向往着人间的爱情,青年也急于要带少女回到自已的家乡,两人不顾大家的反对,越过了地平线的谷口,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,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人间;不意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,少女已经是满头银发,皱纹满布,风烛残年了。故事便在幽雅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中揭开了哀伤的结局。

  本来,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侣,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,也都有创造将来的勇气,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?问题发生在时空,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,一个处在不变的时空,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,时空拉远,就不免跌进了哀伤的迷雾中。

  最近,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说《游园惊梦》改编的舞台剧,我少年时代几次读《游园惊梦》,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,年岁稍长,重读这篇小说,竟品出浓浓的无可奈何。经过了数十年的改变,它不只是一个年华逝去的妇人对凤华万种的少女时代的回忆,而是对时空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。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,到最后竟使得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。

  “时间”和“空间”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,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的无情。

  在希腊神话里,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上,山口有一个大的关卡,把守这道关卡的就是“时间之神”,它把时间的流变挡在山外,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,可以和山和太阳和月亮一样的永恒不朽。

  做为凡人的我们,没有神仙一样的运气,每天抬起头来,眼睁睁的看见墙上挂钟滴滴答答走动匆匆的脚步,即使坐在阳台上沉思,也可以看到日升、月落、风过、星沉,从远远的天外流过。有一天,我们偶遇到少年游伴,发现他略有几茎白发,而我们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。有一天,我们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紫丁香花开了,可是一趟旅行回来,花瓣却落了满地。有一天,我们看到家前的旧屋被拆了,可是过不了多久,却盖起一栋崭新的大楼。有一天……我们终于察觉,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移是哪些的无情和霸道,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。

  中国的民间童话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,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下到了天上,或者游了龙宫,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,发现人事全非,手足无措;因为“天上一日,世上一年”,他游玩了十数大,世上已过了十几年,十年的变化有多么大呢?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乡,却找不到自家的大门,认不得自己的亲人。贺知章的《回乡偶书》里很能表达这种心情: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;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?”数十年的离乡,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!

  佛家说“色相是幻,人间无常”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,让我们看清一朵蓓蕾很快的盛开,而不久它又要调落了。

  《水游传》的作者施耐庵在该书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话:“每怪人言,某甲于今若干岁。夫若干者,积而有之之谓。今其岁积在何许?可取而数之否?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。不宁如是,吾书至此句,此句以前已疾变灭,是以可痛也。”(我常对于别人说“某甲现在若干岁”感到奇怪,若干,是积起来而可以保存的意思,而现在他的岁积存在什么地方呢?可以拿出来数吗?可见以往的我已经完全改变消失,不仅是这样,我写到这一句,这一句以前的时间已经很快改变消失,这是最令人心痛的。)正是道出了一个大小说家对时空的哀痛。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,只要我们留心,它讲的几乎全有一个深刻的时空问题,《红楼梦》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,最后也走到时空的死角成水游传》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,最后下场凄凉;《三国演义》的大主题是“天下大势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”;《金瓶梅》是色与相的梦幻散灭;《镜花缘》是水中之月,镜中之花;《聊斋志异》是神鬼怪力,全是虚空;《西厢记》是情感的失散流离;《老残游记》更明显的道出了:“眼看他起高楼,眼看他楼塌了。”

  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无一例外的,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,可惜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深入探讨,否则一定会发现中国民间思想,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。西方有一句谚语:“你要永远快乐,只有向痛苦里去找。”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,我们觉得快乐时,偏不能永远,留恋着不走的,永远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——这就是在人生边缘上不时作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。

 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:

  你看着星么,我的星星

  我愿为天空,得以无数的眼看你

 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,多么美的小说来写人生,可惜我们不能是天空,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,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。

 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的快乐,恨不能与旧人重逢,恨不能年华停伫,事实上,却是天涯远隔,是韶光飞逝,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,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,不免被时空的箭射中而哀伤不已吧!日本近代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:

  心里怀念着人,

  见了泽上的萤火,

  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。

  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,尤其“萤火”一喻,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夜的萤火忽明忽灭、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就远去了,连自己梦游的魂也赶不上,真是对时空无情极深的感伤了。

  说到时空无边无尽的无情,它到终极会把一切善恶、美丑、雅俗、正邪、优劣都涤洗干净,再有情的人也丝毫无力挽救。那么,我们是不是就因此而捻颓丧、优柔不前呢?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

  我觉得大可不必,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,但它像一扇晴窗,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来照见大的世界。

  一扇晴窗,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春花,就有春花;飘进来萤火,就有萤火;传进秋声,就来了秋声;侵进冬寒,就有冬寒。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,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,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,都能让我们更真切的体验生命的深味。

  只是既然是晴窗,就要有进有出,曾拥有的幸福,在失去时窗还是晴的;曾被打击的重伤,也有能力平复;努力维持着窗的晶明,哪些任时空的梭子如百鸟之翔在眼前乱飞,也能有一种自在的心情,不致心乱神迷。有的人种花是为了图利,有的人种花是为了无聊,我们不要成为这样的人,要真爱花才去种花——只有用“爱”去换“时空”才不吃亏,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爱,更只有爱花的人才能种出最美的花。

林清玄的作品

林清玄作品《大雪的故乡》

 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日,当代知名的作家索尔仁尼琴,站在台湾嘉义的“北回归线”标志碑前露出了开心的微笑,他兴的说:“这是我有生以来,第一次跨上热带的土地。”

  看到索尔仁尼琴站在“北回归线”上的形象,给我一种大的感动。那个小小的标志碑上有一个雕塑,是地球交错而过的两条经纬线,北回归线是那横着的一条,一直往北或往南,就到了落雪的寒带。这个纪念碑是站在台湾的南部大平原上,我曾数次路过。每次站在它的前面,遥望远方,心中就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,它站的地方正是我们美丽的沃上。

  跨过这条“北回归线”,往南方的热带走去,是我童年生长的温暖家。同样的,走过“北回归线”往北渡海的远方,是我的祖父那一辈生长的大雪的故乡。由于这样的情感,站在那条线上,是足以令人幽思徘徊的。

  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,使我想起他在一次访问时流露出来对故乡的情感。日本研究俄国文学最杰出的学木村浩,去年九月曾到美国佛蒙特州索尔仁尼琴居住的山庄去访问,他看着窗外佛州茂密的森林问索尔仁尼琴:“到了冬天,这一带是否会下大雪?”

  索尔仁尼琴将视线转向窗外,注视片刻后,静静地道:

  “虽然每年不尽相同,可是雪相当大,你知道,没有雪,俄国人是活不下去的。”

  在那一次访问里,索尔仁尼琴还说到:“被放逐的时候,我总认为二三年后就能回去的。谁知道一眨眼已经七年了。不过,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,所以坚信一定能够回去的。”

  谈到这一段话,不禁令我思绪飞奔,索尔仁尼琴对他的俄国故乡是怀着浓重乡愁的。他的“下着大雪的故乡”曾是他忧思和呐喊的起源,对着他的人民和国土,索尔仁尼琴有着浓郁的血泪和感情。由于他的流放,他对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也就有了特别的关爱和同情。

  他的流放,隔断了他对故国的联系,也正是他的流放,使他的同情与关爱自俄国的土地扩散,用明亮的巨眼注视世界,使他从“俄国的索尔仁尼琴”成为“世界的索尔仁尼琴”。

  很早以前,我就喜欢俄国的文学,包括托尔斯泰,陀思妥耶夫斯基、契河夫、高尔基、果戈里等人的作品;甚至到帕捷尔纳克(《日瓦戈医生》的作者)、索尔仁尼琴,我觉得俄国文学有一个伟大的传统,这个传统是由一片辽阔的土地和忍苦的人民所孕育出来的。

  他们共同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氛,有一种博爱的人道主义精神,还有正面的理想主义气质。

  虽然在那个苦寒的土地上,文学艺术家不时受到挫折,他们却总是像巨树一样,站立在最寒冷的土地上。尤其是从十八世纪以后,俄国的文学家、音乐家、舞蹈家更是天才辈出,闪炽着星星一样的光芒,他们之所以伟大,是因为在作品中流露出对人和土地的热爱,充满了强烈的乡土恋情。

  一个人的故乡能给他以后提供一个什么样的背景,我觉得读俄国文学家的作品最能感受深刻。以前阿·托尔斯泰在巴黎流亡时,写出(苦难的历程)和《彼得大帝》,现在流放在美国的索尔仁尼琴写出《古拉格群岛》、《癌病房》、《一九一四年八月》,都是对他们国上热爱的记述和苦难人民的呼声。

  他们强调真正的俄罗斯,那是他们成长地方,一个落着大雪的故乡。由于他们永不丧失的正义与良知,使俄国文学长久以来就是人类最珍贵的文学灵魂的一部分。

  曾在劳改营度过八年岁月,在流刑中罹患癌症幸而未死,最后被流放的索尔仁尼琴,到今天他还热烈的爱着他祖国的土地、森林和人民,盼望有朝一日能返回故上,为他的同胞奉献生命。

  我觉得这种对故土的怀思,以及在作品中表现出强烈的家国情味,正是文学中最可珍贵的品质,“苦难能造就有节操的灵魂”,生在现代的中国人让俄国的大地文学作品不能无感。

  国有一首动人的民谣,它是这样歌颂它的土地和苦难:

  贝加尔湖呀,

  是的母亲,

  她温暖着流浪汉的心,

 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,

 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,

 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,

 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。

  中国过去的民谣也有许多类似的歌唱或悲歌,可是为什么中国经过这么长期的苦难,竟没有能产生与俄罗斯文学一样博大的近代作品呢

林清玄作品《黄昏的沙堡》

  有一群孩子在海边玩耍,他们用海边的沙堆成沙堡。

  每一个孩子各自建造自己的城堡,有的盖得很大,有的很小;有的盖得很华美,有的很简单。不管是大是小是美是丑,孩子都很爱自己的城堡。

  沙堡盖成的时候,孩子就向其他人宣布:“这是我的城堡。”

  有一个孩子破坏了另一个孩子的城堡,拥有城堡的孩子非常生气,立刻冲向前去打那破坏城堡的孩子,并且叫唤其他的孩子一起参加打架,直到把另一个孩子打倒在地。

  由于人人都不准别人靠近自己的城堡,沙滩上不时传来这样的声音:

  “这是我的城堡,我要永远拥有它。”

  “世界上我的城堡最美,谁也比不上。”

  “走开,别碰我的城堡!”

  “你再走近一步,我就掐死你。”

  偶尔也会传来叫骂和打架的声音。

  那些孩子因为觉得自己的城堡最美,总是不能欣赏别人的城堡。

  他们非常爱城堡,就以为那是真实的、永恒的城,忘记了那只是海边的沙子。

  风雨吹坏了城堡,他们就怀恨风雨!

  海浪冲倒了城堡,他们就咒骂海浪!

  本来欢欢喜喜一起到海边盖城堡的孩子,为了保护和维持城堡,都变得紧张、愤恨、疲倦了,不再交谈、欢笑、拥抱了。

  很快的,黄昏就来临了,太阳逐渐落向海面,天马上就要黑了。

  孩子们都不自禁的想起自己的家,母亲煮的热腾腾的饭菜,不管多么喜欢城堡的孩子,也不得不要回家了。

  一个孩子首先踢倒自己的城堡,别的孩子也跟着踢坏自己的城堡,这时候,没有人在乎到底是自己或别人的城堡了。因为,没有人可以把城堡带回家。

  最后,他们又开始交谈和欢笑了,互相牵着手,头也不回的跑回家。

  黄昏的海边,只剩下空荡寂寞的沙滩,还有倾颓破败的城堡。

  夜里潮水涨了,海浪把所有的城堡推平,又变成沙滩。

 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,没有人看得出昨天这里曾有许许多多城堡,也没有人记得有许多孩子为了这些城堡曾有过多么激烈的争吵。

  在生命的界线中创建的许多城堡,看来真实,却是虚幻,只有平静的海滩才是开阔而永恒的存在。

林清玄优美散文

  《台北闹饥荒》

 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,要返回台北的时候,妈妈总是塞很多东西到我的行李箱里,一直到完全塞不下为止,那种情况就好像台北正在闹饥荒。

  “妈,你什么都不用带,台北什么都有。”我说。

  妈妈总是这样回答:“骗你的!台北什么都有,台北又不是极乐世界。”

  我把芭乐、橘子、哈密瓜拿出来,说:“至少,这些水果都有。”

  妈妈又帮我塞进去,说:“我们乡下的较好吃,也较便宜。”

  我把一大包肉干、肉松,肉脯拿出来,说:“我们家楼下就有新东阳呀!”

  她又帮我塞进去,说:“你是知道什么?我要买给我孙子吃的,又不是买给你吃,何况人家这些都是手工做的呢!”

  我看拗不过她,把最后希望放在皮箱里的六罐汽水和可乐上,我说:“这汽水可以不要带吧!”

  她说:“这是我在福利中心买的,一罐和外面的差十元,带着、带着,路上口渴可以喝。”

  “这重成这样!”我说。

  妈妈眼睛一亮,说:“你小时最喜欢喝汽水了,常常偷桌下的汽水来喝……”

  我立刻打断她的话,说:“我带,我。”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她会把我小时候的粮事一一拿出来说,一直到我投降为止。

  这时,妈妈看我不再抗争了,终于满意地拍着我的行李箱,眼神悠远地说着:“提得起来,就是我们的。”

  然后,我们就陷进沉默,因为,“提得起来,就是我们的”正是我爸爸生前的口头禅,当妈妈这样说,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爸爸。

  坐火车回台北的路上,我想到自从父亲过世,妈妈把所有的爱都投射在我们身上,她才不管我们是几十岁的人,以为我们都是需要照护的孩子。

  我想起父亲的口头禅“提得起来,就是我们的”,现在已经轮到妈妈说了。

  对于父母亲的爱,我们也是“提得起来,就是我们的”,趁还提得动,行李箱还有空间,就多塞一点爱进去吧!

  《与太阳赛跑》

 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有一天放学回家,看到天边的夕阳正要沉落,晚霞一道一道从山谷升起。

  “我要和太阳赛跑,要在太阳没有下山以前跑回家。”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。

  然后,我拔足狂奔,一刻也不停歇地跑回老家的三合院。我站在大厅的红门外时,夕阳还露出最后的一角,迷离的光影映着红门上的狮头钢扣。

  我安静地站在厅前,看夕阳一分一分地沉到山的背面,心里涨满了感动,跑进厨房对正在生火炊饭的母亲说:“我跑赢太阳了,我跑赢太阳了。”

  接下来,我的小学时代几乎都是在与太阳赛跑,在夕阳未落前返家,欣赏着蕉园上那绝美的落日。我对生命的美感就是从那时有的,我觉得如果不比时间跑快一步,就没有空间、也没有心情享受落日的美景了。

  只是,生命的悲情是,我们自以为比时间快一步,但岁月也很快地被时光掩埋。

  对人生高远的目标,虽然我们也曾像与太阳赛跑时一样地奔赴前程,有时站在红门前微笑,以为赢过了什么,但夕阳总是在我们微笑时,依然沉落。

  当然,如果我们悲哭,它还是要沉落的。

  因此,任何的奔赴与企求都带着一些虚妄的本质吧!还不如回到这当前的一刻,以全身心投注于每一个变化之中,在因缘的变化中顺应、无憾、欢喜。

  到了四十岁,可能说不出“我跑赢太阳了”这样有豪情的话。

  但是,每天我起床的时候,对着镜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的影像说:“晦!让我们今天来为生命创造一点什么吧!”

  每天,都含着笑意,来与宇宙时空的无情、与岁月生命的多变,共同运转,那么在大化中,也会有江上明月,山间清风,岸边垂柳那样的美景,不断地映现。

  我,宁与微笑的自己做拍档,不要与烦恼的自己同住。

  我,要不断地与太阳赛跑!不断穿过泥泞的田路,看着远处的光明。

  《破裤子》

  与朋友在大饭店喝咖啡,突然看见一群青年男女大声喧哗地走进来,他们的头发弄得奇形怪状,更奇怪的是,他们都穿着破裤子,有的破在膝盖,有的破在大腿,有的是屁股破一个大洞。

  这些青年穿的裤子,当然不是因为旧而破的,他们穿的都是名牌的裤子,而且是全新的,只为了赶时髦,新买来的裤子马上就剪破了。

  看他们穿着故意剪破的裤子还旁若无人的样子,使我想起大约有十年的时间,我都是穿破裤子的。

  我们小的时候,家中人口众多,小孩几乎没有机会穿新裤子,在记忆中,我所穿的衣裤都是哥哥们留下来的,身上有七八个补丁是很平常的事。

  母亲为了让我们出去还能抬头挺胸,她总是把破的地方补得整整齐齐,洗得干干净净,不漏出一丝破绽,幸好当时农村社会,几乎小孩子都穿破裤子,我们也就不以为意了。

  穿破裤子乃是人生里无可奈何的事,现在竟有人以此为流行,认为是新的颓废派,并以此骄人,实在是无知而令人痛心的。

  我想到这些故意把裤子剪破的青年,他们的父母一定也有真正穿过破裤子的人,我们要如何才能让他们知道穿破裤子的心情呢

林清玄经典散文

  月色是一把寒刀,森森闪着冷芒。

  有时候,月色的善良温和像一个婉致的少女,而如今,我坐在荒凉而空茫的城垛上,独零零地坐着.月色便仿佛一个老年的海盗。虽退守到砖墙的角落,他的眼睛犹青青地闪着光.手里还握着年轻时砍钝了的水手刀。

  那把水手刀,长久以来。在草地上四处游动,把我的胸腹剖开,冷漠的月色夹着古旧的城池猛然涌进我的胸臆,这时即使我静坐着,也不如月亮刚升起时那么安稳了。

  已经很夜很夜了,晚雾从地底慢慢地蒸腾上来。渐渐把树、砖墙、古炮。最后把坐在城上最高处的我也吞没了。

  来这个城要经过一个渡津,因为它被三面的海温柔地拥抱着.展延到远方的柏油公路在渡津口戛然而止。

  我到时天空已晚.一位瘦削的老人用·条小小的竹筏将我渡过海去。

  远远地看见城墙了.夕阳正好垂挂在护城树的树头上,夕阳的橘,晚天的红.树的郁绿,交杂着城墙黯淡的砖色,成为一幅很有中国风情的剪纸画。

  迎头,是沈葆桢的半身铜像,刻写着他在台湾海防史上的不朽证言。在日本侵略台湾的紧急中,他以一年十一个月的短时间,建造了这个“使海口不得停泊兵船、而郡城可守”的城池,这个城与炮台.便成为今天台湾仅存的历史炮台了。

  在月色下看洗葆桢铜像,明暗曲折,竞可以从线条中体会出他的识见与彀力,那是无可取代的威状与魄大了。我想到.我们永远无法仰见这些壮士的面容。但是我们随时可以见到他们的重现。我们走入民间,到处都有关云长的画像,浓正的长眉,丹凤的亮眼,紫红色的面孔,写在脸上不可侵犯的正气,如果我们把关公的五绺长髯去掉,相信就是壮士们的写生了。他们用生命的狂歌。为中圆人中国的历史写下“忠义”两字。

  月刀下的沈葆桢也有一股关云长的神气浮凸出来。事实上。他们的形体并不是最重要的,即使不为他塑像。后人如我,也能体会到他们与强权抗拒时的虎目含威。

  在壮魄而虎吼有声的中国历史长河中天地英雄气.千秋尚凛然,所有的英豪杰士都把自我的形体投入这条河里,即令碎成肉泥,也没有一声悲叹.他们的骨灰即使在胡雨夷风中也会散放着不朽的芳香. ,

  因此,沈葆桢死了.他的城池留下来了,但是这座坚甲厚壁的城池纵大纵深.也比不过他生命中无可更变的城池。

  我一个人独坐在城垛上,眼见星辉掩映下的城池、古炮。以及闪着夏虫与波光的护城河,竟久久不忍离去。我感觉,我是愈入夜愈坐到沈葆桢波沸万顷的胸腹之中了,在宁静的长夜,我们或者最能窥见前人的胸怀吧!

  月色你看久了,它洒在轻轻浅浅高高低低的景物上,仿佛响亮着断断续续的钟声,那不是月了,那是一口钟。

  月的微光你看久了,它在空中长长短短的散步.好像丝丝长鸣的笛声,那不是月了.那是一管笛。

  月亮的钟笛,千百年来就这样敲撞吹奏,让那些有威猛气概的豪雄壮士.可以和声地在历史上唱歌。这些歌,词句已经退淡了,曲谱仍在.在另一个冷月如刀的夜晚,还要被以后的人喝起来.

  浮天沧海远,万里眼申明,历史的歌声和月亮的钟笛慢慢的沉落.我坐在城垛下方写着“亿载金城”四字,却在清晨第一道哦光中渐渐鲜明。

林清玄抒情散文

  林清玄是获得各类文学奖最多的一位,也被誉为"当代散文八大家"之一。

  眼前的时光

  有一位信佛很虔诚的教师,时常在课堂上灌输小学生对佛教的认识。

  一大,他花了半小时告诉学生,关于地狱的恐怖,然后他问学生:“有谁想要下地狱的,举手。”

  果然没有人举手,教师感到很欣慰。

  然后他又花了半小时,告诉学生极乐世界的美好,他问学生:“有谁想去极乐世界的举手!”

  大部分的小孩子都举手了,只有角落里一个孩子没有举手,面色凝重。

  老师把他叫起来,问说:“为什么你既不想去地狱,也不想去极乐世界呢?”

  那个孩子说:“我妈妈说,放学的时候哪里也不准去,要直接回家!”

  这是一个笑话,也不全然是笑话而已,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在强调来生的重要,也告诉我们过去的罪孽多么可怕,因此使许多宗教徒都活在过去的赎罪和未来的寄托之中,忽略掉眼前的时光。

  其实,眼前的时光才是最真实的,要去地狱或天堂都应该从眼前起步。

  在眼前的时光中欢喜,有光明与爱,就是天堂。

  在眼前的时光中痛苦,黑暗与堕落,那一刻就是地狱呀!

  秋声一片

  生活在都市的人,愈来愈不了解季节了。

  我们不能像在儿时的乡下,看到满地野花怒放,而嗅到春风的讯息;也不能在夜里的庭院,看挥扇乘凉的老人,感受到夏夜的乐趣;更不能在东北季风来临前,做最后一次出海的航行捕鱼,而知道秋季将尽。

  都市就是这样的,夏夜里我们坐在冷气房子里,远望落地窗外的明星,几疑是秋天;冬寒的时候,我们走过聚集的花市,还以为春天正盛。然后我们慢慢迷惑了、迷失了,季节对我们已失去了意义,因为在都市里的工作是没有季节的。

  前几天,一位朋友来访,兴冲冲的告诉我:“秋天到了,你知不知道?”他突来的问话使我大吃一惊,后来打听清楚,才知道他秋天的讯息来自市场,他到市场去买菜,看到市场里的蟹儿全黄了,才惊觉到秋天已至,不禁令我哑然失笑;对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的鸭子来说,要是知道人是从市场知道秋天,恐怕也要笑吧。

  古人是怎么样知道秋天的呢

  我记得宋朝的词人蒋捷写过一首声声慢,题名就是“秋声”:

  黄花深巷,

  红花低窗,

  凄凉一片秋声,

  豆雨声来,

  中间夹带风声。

  疏疏二十五点,

  丽谯门不锁更声。

  故人远,

  问谁摇玉佩,

  檐底铃声。

  彩角声随月堕,

  渐连营马动,

  四起茄声。

  闪烁邻灯,

  灯前尚有砧声。

  知他诉愁到晓,

  碎哝哝多少蛋声!

  未了,

  把一半分与雁声。

  这首词很短,但用了十个“声”字,在宋朝辈起的词人里也是罕见的;蒋捷用了风声、雨声、更声、铃声、笳声、砧声、蛩声、雁声来形容秋天的到来,真是令人感受到一个有节奏的秋天。中国过去的文学作品里都有着十分强烈的季节感,可惜这种季节的感应已经慢慢在流失了。有人说我们季节感的迷失,是因为台湾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,这一点我不同意;即使在最热的南部,用双手耕作的农人,永远对时间和气候的变化有一种敏感,那种敏感就像能在看到花苞时预测到它开放的时机。

  在工业发展神速的时代,我们的生活不断有新的发现。我们的祖先只知道事物的实体、季节风云的变化、花草树木的生长,后来的人逐渐能穿透事物的实体找那更精细的物质,老一辈的人只知道物质最小的单位是分子,后来知道分子之下有原子,现在知道原子之内有核子,有中于,有粒于,将来可能在中子粒子之内又发现更细的组成。可叹的是,我们反而失去了事物可见的实体,正是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“只见秋毫,不见舆薪”。

  到如今,我们对大自然的感应甚至不如一棵树。一棵树知道什么时候抽芽、开花、结实、落叶等等,并且把它的生命经验记录在一圈圈或松或紧的年轮,而我们呢?有许多年轻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玫瑰、杜鹃什么时候开花。更不要说从声音里体会秋天的来临了。

  自从我们可以控制室内的气温以未,季节的感受就变成被遗弃的孩子,尽管它在冬天里猛力的哭号,也没有多少人能听见了。有一次我在纽约,窗外正飘着大雪,由于室内的暖气很强,我们在朋友家只穿着单衣,朋友从冰箱拿出冰淇淋来招待我们,我拿着冰淇淋看窗外大雪竟自呆了,怀念着“红泥小火炉,能饮一杯无”那样冬天的生活。那时,季节的孩子在窗外探,我仿佛看见它蹑着足,走入了远方的树林。

  由于人在室内改变了自然,我们就不容易明白冬天午后的阳光有多么可爱,也不容易体知夏夜庭院,静听蟋蟀鸣唱任凉凤吹拂的快意了。因为温室栽培,我们四季都有玫瑰花,但我们就不能亲切知道春天玫瑰是多么的美;我们四季都有杜鹃可赏,也就不知道杜鹃血一样的花是如何动人了。

  传说唐朝的武则天,因为嫌牡丹开花太迟,曾下令将牡丹用火焙燔,吓得牡丹仙子大为惊慌,连忙连夜开花以娱武后的欢心,才免去焙燔之苦。读到这则传说的时候,我还是一个不经事的少年,也不禁掩卷而叹;我们现在那些温室里的花朵,不正是用火来烤着各种花的精灵吗?使牡丹在室外还下着大雪的冬天开花,到底能让人有什么样的乐趣呢?我不明白。

  萌芽的春、绿荫的夏、凋零的秋、枯寂的科在人类科学的进化中也逐渐迷失了。我们知道秋天的来临,竟不再是从满地的落叶,而是市场上的蟹黄,是电视、报纸上暖气与毛毡的广告,使我在秋天临窗北望的时候,有着一种伤感的心清。

  这种心情,恐怕是我们下一代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吧!

  ——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

林清玄散文《清净之莲》

  偶尔在人行道上散步,忽然看到从街道延伸出去,在极远极远的地方,一轮夕阳正挂在街的尽头,这时我会想,如此美丽的夕阳实在是预示了一天即将落幕。

  偶尔在某一条路上,见到木棉花叶落尽的枯枝,深褐色的孤独地站边,有一种萧索的姿势,这时我会想,木棉又落了,人生看美丽木棉花的开放能有几回呢

  偶尔在路旁的咖啡座,看绿灯亮起,一位衣着素朴的老妇,牵着衣饰绚如春花的小孙女,匆匆地横过马路,这时我会想,那年老的老妇曾经也是花一般美丽的少女,而那少女则有一天会成为牵着孙女的老妇。

  偶尔在路上的行人陆桥站住,俯视着在陆桥下川流不息,往四面八方奔串的车流,却感觉到那样的奔驰仿佛是一个静止的画面,这时我会想,到底哪里是起点?而何处者终站呢

  偶尔回到家里,打开水龙头要洗手,看到喷涌而出的清水,急促的流淌,突然使我站在那里,有了深深的颤动,这时我想着:水龙头流出来的好像不是水,而是时间、心情,或者是一种思绪。

  偶尔在乡间小道上,发现了一株被人遗忘的蝴蝶花,形状像极了凤凰花,却比凤凰花更典雅,我倾身闻着花香的时候,一朵蝴蝶花突然飘落下来,让我大吃一惊,这时我会想,这花是蝴蝶的幻影,或者蝴蝶是花的前身呢

  偶尔在静寂的夜里,听到邻人饲养的猫在屋顶上为情欲追逐,互相惨烈地嘶叫,让人的汗毛都为之竖立,这时我会想,动物的情欲是如此的粗糙,但如果我们站在比较细腻的高点来回观人类,人不也是那样粗糙的动物吗

  偶尔在山中的小池塘里,见到一朵红色的睡莲,从泥沼的浅地中昂然抽出,开出了一句美丽的音符,仿佛无视于外围的污浊,这时我会想:呀!呀!究竟要怎么样的历练,我们才能像这一朵清净之莲呢

  偶尔……拜佛时的林清玄 偶尔我们也是和别人相同地生活着,可是我们让自己的心平静如无波之湖,我们就能以明朗清澈的心情来照见这个无边的复杂的世界,在一切的优美、败坏、清明、污浊之中都找到智慧。我们如果是有智慧的人,一切烦恼都会带来觉悟,而一切小事都能使我们感知它的意义与价值。

  在人间寻求智慧也不是那样难的。最重要的是,使我们自己的柔软的心,柔软到我们看到一朵花中的一片花瓣落下,都使我们动容颤抖,如悉它的意义。

  唯其柔软,我们才能敏感;唯其柔软,我们才能包容;唯其柔软,我们才能精致;也唯其柔软,我们才能超拔自我,在受伤的时候甚至能包容我们的伤口。

  柔软心是大悲心的芽苗,柔软心也是菩提心的种子,柔软心是我们在俗世中生活,还能时时感知自我清明的泉源。

  那最美的花瓣是柔软的,那最绿的草原是柔软的,那最广大的海是柔软的,那无边的天空是柔软的,那在天空自在飞翔的云,最是柔软!

  我们心的柔软,可以比花瓣更美,比草更绿,比海洋更广,比天空更无边,比云还要自在,柔软是最有力量,也是最恒常的。

  且让我们在卑湿污泥的人间,开出柔软清净的智慧之莲吧!

林清玄作品《被结扎的猫》

  有一次,听台湾著名的宠物医生杜白说到一件真实的事。

  他的诊所附近有一个公园,时常有流浪的猫狗在附近聚集,一方面污染环境,一方面猫狗没有节制的生育,也会造成它们下一代更悲惨的命运。

  杜白医师就想到,应该为这些流浪的猫狗做节育手术,如果他能在为家中“宠物”看诊之余,每星期为流浪的猫狗做几次节育手术,对环境的改变也很有帮助吧!

  于是,他抓了一只流浪猫,为它做了节育手术,再放回公园,没想到不到一星期整个公园的猫狗都跑光了,仅剩的几只看到他也都惊恐的逃逸。

  杜白医生感到十分纳闷:难道它们都知道小猫被阉的事吗

  后来他到别的猫狗聚集的地方,只要捉一只来阉,其他的猫狗总是在一两星期逃逸一空,百试不爽。

  杜白医师得到一个结论,猫狗是有语言沟通的,他告诉我:“那被阉的猫狗回去以后可能告诉大家:这附近有一位杜白医师专门捉猫狗回去阉,大家赶快逃吧!”幽默的杜医师自我调侃,说:“我现在在流浪的猫狗中已经是恶名昭彰了。”

  杜白医师行医多年,深知动物与人一样有感情、有感知,因此最反对人抛弃宠物,他说:“想到动物被遗弃后那种伤感、失落与痛苦,真是于心不忍。”

  这种对动物的疼惜,使他不仅成为宠物的名医,也是保护流浪猫狗的守护神。

林清玄经典作品欣赏

  有一位信佛很虔诚的教师,时常在课堂上灌输小学生对佛教的认识。

  一大,他花了半小时告诉学生,关于地狱的恐怖,然后他问学生:“有谁想要下地狱的,举手。”

  果然没有人举手,教师感到很欣慰。

  然后他又花了半小时,告诉学生极乐世界的美好,他问学生:“有谁想去极乐世界的举手!”

  大部分的小孩子都举手了,只有角落里一个孩子没有举手,面色凝重。

  老师把他叫起来,问说:“为什么你既不想去地狱,也不想去极乐世界呢?”

  那个孩子说:“我妈妈说,放学的时候哪里也不准去,要直接回家!”

  这是一个笑话,也不全然是笑话而已,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在强调来生的重要,也告诉我们过去的罪孽多么可怕,因此使许多宗教徒都活在过去的赎罪和未来的寄托之中,忽略掉眼前的时光。

  其实,眼前的时光才是最真实的,要去地狱或天堂都应该从眼前起步。

  在眼前的时光中欢喜,有光明与爱,就是天堂。

  在眼前的时光中痛苦,黑暗与堕落,那一刻就是地狱呀!

  【有生命力的所在】

  南部的朋友来台北过暑假,我带他去看台北两处非常有生命力的地方。

  我们先去士林夜市,士林的夜市热闹非凡,有如一锅滚热的汤,只有台语“强强滚”差可形容。

  二十年来,我去过无数次的士林夜市,但永远搞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大,只是感觉它的范围不断在扩大,并且永远有新的摊贩到夜市里来。惟一不变的是,只要到士林夜市就可以看见很多在生活中努力的人,夜市的摊贩不论冬夏都在为生活打拼。

  我看到卖炒花枝的三个女人,脚上都穿着爱迪达的跑鞋,她们一天卖出的炒花枝是无法计数的,一锅数十碗的花枝,总是一眨眼就卖光了。

  我看到卖果汁的一对夫妇,两个人照顾七台果汁机,左手在打木瓜牛奶,右手却在倒西瓜汁,不论来了多少客人,他们总是一样准确、快速、有效率。

  我看到卖铁饭烧的人,脖子上缠着毛巾,汗水仍从毛巾流到胸前,实在是太热了,他每做一轮的铁板烧,就跑到水龙头去以冷水淋身,来消去暑气。

  朋友问我说:“听说士林夜市的摊贩都是戴劳力士金表。开宾士轿车来卖小吃,既然那么有钱,又何须出来摆摊呢?”

  我说:“有钱而能坐下来享受,是很好的事。但有钱还能不享受,依然努力工作,才是更了不起的。”

  大概是士林夜市中澎湃的生命力确能带给人启示吧!像如此焕热的暑天,气温在卅五度以上,还是有很多人走出冷气房,到夜市里来逛。

  接着,我带朋友到忠孝东路去逛地摊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忠孝东路两边的人行道,每到百货公司打烊之后,就形成一个市集,从延吉街开始一直排到复兴南路,全部都是铺在地上的地摊。

  这些摊贩有几个特色,一是摆东西的布巾,大约只有两个桌面大,非常简单轻便。放在布巾上的东西,样样都是整整齐齐的,与一般传统地摊堆成一团的样子完全不同。

  一是摆地摊的人都非常年轻帅气,男生英俊,女生美丽,比逛街的人还要显眼。我对朋友说,这些年轻人有的是学生,有的是白天上班的上班族,夜里出来赚外快,所以摊贩的族群与传统为了生活而出来摆地摊的摊贩,是很不相同了。

  “我从前生活感到郁卒的时候,就会一个人跑到夜市或忠孝东路,看到那些不管自己的心情好不好都努力出来工作的摊贩,就仿佛被他们撞击了心门,心突然打开了。”我说。朋友看着屋檐下的摊贩,也表示了同感。

  台湾的经济发展其实没有什么秘密,是因为有许多充满生命力的人居住其间。

  夜里从忠孝东路回家,想到不久前有几位年轻力壮的青年,绑架勒索杀死一位暴富的老农夫。他们做案的理由是:“从监狱出来后,因社会的不能接纳,赚不到钱,才铤而走险。”社会的不能接纳只是借口,我们的社会从来不会去问夜市的摊贩:“你有没有前科?”我们的社会也从来不会排斥或看轻那些为生活打拼的人。

  听说士林夜市生意比较好的摊子,每个月可以净赚五六十万(在夜市摆摊的朋友告诉我),我听了只有感佩,觉得一个奋力生活的人不要有任何借口,因为“一技草,一点露”,“要做牛,免惊无犁可拖”。

  【更恒久的价值】

  我有一个皮包用了二十年,每次我向年轻人说起,他们都张着难以相信的眼神看我的皮包。

  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,二十年实在太长了,几乎没有东西能用二十年,甚至连世上极珍贵的友谊、爱情。对生命的向往,也没有人能维持二十年了。

  其实,在我们的父母那一辈,一件东西用二十年是很平常的,巾婚二十年是很平常的,有相交二十年的朋友也是平常的,甚至一件衣服穿二十年也是平常的……只可惜现代社会都反常了,才把那些平常的事看成奇特。

  在我的衣柜里,还有一件父亲生前送我的毛衣,这毛衣已经穿了五十年,更可贵的是,这毛衣乃是我母亲新婚不久亲手织给父亲的。

  这世界虽然浮华短暂,但只要我们愿意坚持一些更恒久的价值,就会发现还是有许多事物愈久愈醇、愈陈愈香。

  可惜的是,生命里恒久香醇的滋味,很少人愿意去品尝了。

  【纯善的心】

  我每一次去买花,并不会先看花,而是先看卖花的人,因为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把自己打扮得与花相衬,是不应该来卖花的。

  惟有像花的人,才有资格卖花。

  像花的人指的不是美丽的少女,而是有活力,有风采的人。

  所以,每次我看到俗人卖花,一脸的庸俗或势利,就会感到同情,想到我国民间有一种说法,有三种行业是前世修来的福报,就是卖花、卖伞和卖香。那是因为这三种行业是纯善的行业,对众生只有利益,没有伤害,可以一直和人结善缘。

  可叹的是,有的人是以痛苦埋怨的心在经营这纯善的行业。

  我经常去买花的花店,卖花的是一位中年妇人,永远笑着,很有活力;永远穿着干净而朴素,却很有风采。

  当我对她说起民间的说法,赞美她说:“老板娘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报,才能经营这纯善的行业呀!”

  她笑得很灿烂,就像一朵花,不疾不徐地说:“其实,只要有纯善的心,和人结善缘,所有的行业都是前世修来的。”

  【生命的意义】

  坐计程车,司机正好是我的读者。在疾驶的车上,他问我:“林先生,请问你,生命的意义是什么?”

  这是第一位问我关于生命意义的计程车司机,一时之间使我怔住了。

  我的脑海浮现出我读中学时,学校大礼堂门口的对联。

  生活的目的在增进人类全体之生活

  生命的意义在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

  如果一个人的生命,在一生中都没有开展,没有对世界有益,那么他就白活了吧

 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:“生命的意义就是使自己每一天都有一些心灵与智慧的增长,每一天都对世界有一些奉献与利益。”

  当我这样说着,车于正好穿过有美丽行道树的仁爱路,我看到春天的木棉花是多么美呀!

  我们增长自己的智慧,是为自己开一朵花;我们奉献世界的心,是为世界开一朵花。

林清玄作品《下下签》

  有一年我到屏东乡下旅行,路过一座神庙,就进去烧香。抽签。

 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,当时我把抽签当成有趣的事,一点也不稀奇;但那一次在屏东庙里的抽签却是稀奇的,因为抽中的是一张“下下签”。在我的经验里,抽的签至少都是中上的,很少抽到坏签,那是我抽中的惟—一张下下签;尤其是那时我的生活、工作、情感都很平顺,因此抽中“下下签”那一刻,我惊讶得呆住了。

  我根本懒得看签文写些什么,走出庙门,随手把签揉成一团丢到香炉里,看它化成一道轻烟,袅袅化去。

  但走出庙门时,我感到心情十分沉重,不自觉放慢脚步,走在遍植马路两岸的芒果行道树下,思考着那张“下下签”的意义,我不知道它预示了什么,但我知道,应该使自己有更广大的心与宽远的见识,来包容人生偶尔会抽中的下下签。

  一张下下签的内容是什么并无关紧要,不过,在真实的人生里,它有如健康的人喝到一碗苦药,颇有醒醐灌顶的效果,反而能给我一些反省、一些激励。这样看,一个人一生抽到几张下下签不是什么坏事。反过来说,我们偶尔会抽中“上上签”,如果没有带给我们光明的力量,只令我们欢喜一场,也就没有什么好处了。

  我想起从前在日本旅行,看到日本寺庙前面的树上结满白色的签纸,随风飘扬的景象。原因是抽签的人对签不满意,把它结在树上还给神明,然后重抽,一直抽到满意为止。

  其实一张签诗是好是坏都没有关系,它最大的意义是在让我们转个弯,做一次新的思考,因而在顺境时抽到下下签、在逆境时抽到上上签,格外有意义。前者是“居安思危”,后者是“反败为胜”。人生的际遇从更大的角度看,不也是这样吗

  在欧美和日本的中国餐馆,常设有幸运签,有的藏在筷子里,有的包在馒头内,有的放在玻璃瓶中,这些签纸通常写着最好最美的语言,让人看了心情欢愉。我常常突发奇想,要是庙的签都是这样的好句该有多么好,一定可以帮助许多有情人成眷属,带给沮丧的人生存的希望,使挫败者有勇气走向黎明的天光。

  三年前的早春,我到日本的日光山去看红叶,夜里在山上小径散步,找到一家卖养麦面的小屋,吃面时打开筷子的纸袋,掉下一张纸,上面用中文写着:“今日天气真好!”我吟哦这句话,俯瞰夜色中泛着浅蓝色的山谷,谷中月光下的枫红点点,忽然觉得不只今天天气真好,人生也是非常幸福的!

  人生在某种层次上,真像一张签纸。

  学佛以后我就不再抽签了,我喜欢佛寺中不设签箱,对一个坦荡无碍的生命,到处都是纯净的白纸,写什么文字有什么要紧,生命的遭遇犹如水中的浮草、木叶、花瓣,终究会在时间的河流中流到远方。能这样看,我们就可以在抽签时带着游戏的心情,把一切缺憾还诸天地,让我们用真实的自我面对这万般波折的人间!

  生命不免会遇到有如下下签那么糟的景况,让我们也能有一种宽容的心来承担,把它挂在树上随风飘动,或落人河中,随流水流向大海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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